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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假肢技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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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假肢技师,平时的工作就是面对需要装配假肢的患者,给他们提供康复的指导,假肢的制作和装配,最终帮助他们站起来。其实工作说起来还是挺简单的,至少对于我个人来讲,我很热爱这份工作。这份工作让我觉得我会被人需要,这份情感也正是我的需要。但在从事这份工作的过程中,我也有诸多的苦恼和不为人知的心理波动。我想试着讲一讲我在工作过程当中面临的职业困难和偶尔出现的负面情绪,我不知道这是否是职业倦怠,但有时我会真的感觉很烦闷,也会有感觉做不下去了的时候。

自我具体感受:

  • 突然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有意义;
  • 觉得自己不能做为一个合格的“生意人”而丢单变的异常苦恼;
  • 觉得患者对我的不信任让我无所适从;
  • 患者的一句话,会让我瞬间血压飙升,从而不愿进行后续沟通;
  • 我认为自己是个医者,而患者认为我是个商人;
  • 我希望获得平等相待,而不是拿钱来压迫我,但有时候遇到会拿钱压我的患者,我会很不开心;
  • 我不知道该不该帮助某些人,或者对其坦诚对待,我的职业使命告诉我,我应该真诚,理性告诉我,ta可能是个奸诈小人,这让我很迷茫;

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烦恼和让我晚上睡不着觉的事情,我觉得我的内心有两个小人,在我睡不着的时候打的不可开交。一方面,我很热爱我的工作,另一方面,我在很多时候备感压力。

我爱人告诉过我一句话,在我没有深刻理解这句话之前,我从没有这方面的压力。

开聊之前,我有些故事。

有一次,我接触到一个山东的患者家属,女孩给她的母亲发起咨询。她母亲有严重的足内翻,50多岁了,已经无法正常行走,每走一步都是很痛苦的。我们约了时间视频了近两个小时,我坦诚的提出了一些我的意见和建议,女孩也非常尊敬的称呼我为孙老师。

然而,在我从专业角度出发帮助女孩解答了数十个问题,视频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已经把我拉黑了。我从始至终,从未想过她会不会成为我的客户,而仅仅只是单纯的想帮助她。我百思不得其解,这让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更想不通为什么我无偿的去帮助别人,而别人要这样对我。

在这之后,陆陆续续我也遇到很多类似的人,他们希望通过“我去你那做假肢”这种话语以求让我多告诉他一些事情,然后再放我鸽子。我承认我上钩了,因为他们给了我希望,然后的最后,是我感觉自己被利用了。

我苦笑着,和爱人聊了很多。

她则冷静的一语点醒梦中人:“坏人不会因为残疾了而从坏人变成好人,也不会因为你的无私帮助而感激你,因为他们觉得你的帮助特别廉价”。她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我内心,让我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我开始思考一些关键的问题: 我是一个商人,还是一个医者? 这矛盾吗? 如果矛盾,为什么? 如果不矛盾,那我因何烦恼?

我想,我可能很久都不能想明白这些问题,我发不了财,因为我实在是自视清高,也实在只愿意赚”干净“的钱。

言归正转,聊聊挑战

聊了一些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言归正转吧。我们这个职业少有人了解,也是个冷门的职业。我来聊一聊我的工作当中面临的挑战,当然这只是我感受到的,不一定代表其他技师也能感受到。

一、情感投入

首先,我的职业是一个需要高情感投入的职业,我并不认为工作和职业是一回事,工作是工作职业是职业,工作可以不做可以辞职,但职业有其使命,需要坚持。

亲近我的患者

因为工作室的缘故,我接待客户绝大部分时间是1V1或者1V2的。在整个装配过程中,我既是一个技师亦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在正式工作开始前,我会以普通角色比如”我的爸爸也是残疾人(我是一位患者的儿子)“,再比如”我也有宝宝(我为人父)“等等易于接受的平等视角先与患者建立相对亲密的关系,这也是给彼此一个后续可以站在对方角度上思考问题的基石。不要小瞧这个前置工作,这对我非常重要,我必须这样做,才能够保证后续的工作中与患者沟通无障碍。毕竟,首先得让患者认识我这个人,认可我这个人,他才有兴趣认可我的工作和我的职业。他才能够配合我的工作,我才能够帮助他站起来,走下去。这其中会包括但不限于以下一些话题:

  •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包括性格,认知,情绪,专业等,或者对某一件事情的态度。
  • 患者是如何截肢的?在未截肢之前你是个怎样的人?想在穿上假肢以后去做些什么?
  • 患是什么职业?在装配完假肢后我能够让你恢复到什么程度?
  • 夸赞患者,鼓励患者,但要显得自然,给他勇气,信心,对未来的期望。
  • 等等等等,我会从与患者聊天中受益匪浅,某些时候,我会感觉疲惫,也会感觉厌恶,但不是对患。我认为是情感疲劳。

见证患者的艰难

每个患者都有每个患者的故事,他们面临的困难均不相同,我是那个听到、看到和感受到患者所面临的艰难的医者。

看着他们在康复训练中的艰辛,情绪的波动和困扰,对未来的迷茫,适应新假肢时所付出的汗水,我有时会很难过。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情感,我不能在这时向患者报以同情的话语或者目光,也不能提及伤感的话题,而且我也不能有激烈情绪。

我压着,忍者,看着。除了鼓励,不能说任何不该说的话。特别开心,我一直做的还不错,也从未对患者吼过叫过,尽管我在亲人眼里是个脾气很差的人。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我也是个人,也有情绪,也有异常烦躁的时候,或者特别想表达想去同情患者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接一个杭州患者的电话,她是个女孩子,弟弟出车祸截肢,说着说着她就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而我竟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泪如泉涌。我可能不是为了她情绪失控,而是为了这众多的苦难。

陪伴,支持,鼓励和面对

“你放心吧,你这情况将来啥也不耽搁”

“没事的,你看我爸,他还穿着假肢爬树呢”

在整个装配过程中,我尽可能始终陪在患者身边,帮他和家属舒解心中的苦闷,以使他能够在这段时间里,不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对他的想法进行鼓励,对他的情感提供支持,帮助他去面对未知的未来。

我不能欺骗患者,但也不能够盲目的给出期待,我要把握这个度,让患者能够明白,我不是万能的,我不能让一个极短残肢的患者跑起来,我能做的只是尽力而为。

我不喜欢患者在我面前哭也不喜欢低落的情绪,但没有办法,我要去面对,这是患者的必须要面对的,也是我无法忽视的情感流露。

二、情感负担

如果是单纯的利益交易,我不认为会有什么情感负担。真正的情感负担是在别人对我付出了情感以及我也接受和反馈了情感,会对我造成一些无形的压力。

患者的需求

我清楚的知道,有些患者的期望值和他本身的身体条件是不匹配的,我需要思考如何才能在不伤害患者前提下让患者知道他所面临的困境。我既不能撒谎的去恭维,也不能轻视和语言打击。这会让我有时候感觉很困难,我甚至会去逃避式的回答一些问题。

除此之外,患者的精神需求也不容忽视,他们希望被关注,希望能够有亲人陪伴在他们身边共同面对困难,但有时并不都能有亲人陪伴,在这时,我可能还要负担起更亲密的角色,以便能够让患者更快的放下心理包袱,快速的被带入我所营造的”回归之路“上来。

信任与责任

这是对等的,有时候患者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会让我备感压力。这种压力来源于不想辜负患者的信任,但我又害怕自己辜负了患者的信任。我把每一个患者都当成我的第一个患者,我不敢轻易的承诺,因为我非常惧怕那种客户失望的眼神,因为我品尝过,也为自己的狂妄自大买过单。

患者能在腿脚不方便的情况下,坐着飞机,坐着火车,来到我的面前。我知道,这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他需要多么大的信任和期待,才能够克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见一个陌生的人,然后由一个陌生的人帮他完成一件对他来说不可预测的事。

每每想到此,我便觉得我万不能辜负患者,如果因为我的专业技能不过关,而让我的患者饱受痛苦,我会非常内疚,或者说愧疚。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道德约束

我知道我需要赚钱,真的,我从不回避这个问题。我也需要生活,也需要养家糊口,我也没觉得赚钱有什么丢人的。

有时候我就在想,假如我能够放下我心中所谓的“底线”,我可以赚很多钱,至少能够赚取比现在多几倍的钱,我只需要在选择材料时用差一点(反正我说用的啥就用的啥,他也不知道),少去站在客户角度思考问题(干嘛要想办法给客户省钱?),甚至搞点串货二手之类的充新(包装一打,他嘛也不知道)。特别简单的能赚到钱。可我就像个傻X一样,迈不过心里这道坎。

我怕我的患者因为我的贪心而受到伤害,极高的安全意识让我不能够去做一些事,面对客户的信任如履薄冰。

自己的心里的那条线,就像一个紧箍咒,紧紧的箍在我的头上,稍微有点恶的想法,都会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它绑着我,我依着它,就这样一瘸一拐的往前走——有可能我才是那个残疾人。

职业使命

我想,无论多少人无论如何对我,我应该都不会放弃职业所赋予我的使命感。医生的使命是救死扶伤,而我的使命就是帮助截肢的人好起来,然后走下去。简简单单,而又不那么简单。

在普通人眼中看起来天经地义的事情,截肢患者却望眼欲穿,他们有多少伤痛,就还有多少伤痛在后边等着他们。

有时候看着我的患者拿来的旧假肢和他残缺破损的皮肤,我忍不住的骂人,像个愤青一样,破口大骂,这时候我从不顾及患者如何去想,只管宣泄自己的情绪。因为在我眼里,那不是一条假肢,而是一个不公平的”缩影“。凭什么?凭什么患者花了钱,却得到这样不可思议的破烂?这到底是为什么。

讲真的,我看不惯,可是我却无力改变什么,因为我太弱小了。

愤怒过后,我依旧还要默默的做我的工作,我能做的,就仅仅是对每一个找到我的人好,真诚的待他们,给他们造一条”回归生活“的路。

我太渺小了,但我会抱着最初的梦想,坚持下去。

三、冲突和危机

其实我也会面对患者的质疑,我非常能够理解患者以及家属的情绪,在绝大多数时候,我会耐心的尽可能通俗的把问题解释清楚,以便他们能够知晓其中的问题所在。

毕竟,有时候技术不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我需要和患者建立起信任的桥梁,当然,有时候这很困难。特别是与患者家属的沟通,更需要掌握火候。他们并非患者本人,无法感知患者感受,但他们却是患者的家人,爱人,比我更亲近的人。我时常会感到困扰,我有时候也会感到疲惫,我不想一遍遍的去解释相同的问题,我也不想去解释在我们专业人员看起来特别无营养的话题。

可我要这样做,只能这样做。因为这是患者家人对患者的爱,我又怎能阻挡这份爱?

四、长时间的工作

我曾经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得不到一天休息,我不知道我是靠什么熬过来的。回头想想,可能就是能每天能看到患者好一点,好一点,再好一点。然后等一切落定后,连着一个星期彻底的哪也不想去,哪也不想动,就那么在家宅一周。

其实说实话我的工作并不怎么累,要说体力,是会消耗一些,但完全是非常轻度的消耗。平日指导指导康复训练,盯着客户,玩玩石膏,调调假肢。

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接待完患者以后会感觉特别的累,就像一个皮球一样,就突然泄气了。

五、与患者的博弈

我会钻死胡同,在遇到一些与患者相关的情感问题时,我钻进去要很久才能消化掉。有时候这不怪患者,是我自己给自己的压力。

当我发现我在患者方的角色不是一个医者,而是一个商人的时候,在商务谈判失败后,我会变的心情十分低落。对方觉得我不肯在价格上让步,而我认为患者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价格。我们谈叉了,终究是不能谈到一起去。大概率是会谈崩,以至于我固执的放弃谈判。

我会整夜的睡不着觉,我想不通为什么在充分的沟通后,患者依然不能够很好的理解服务与商品的本质区别。

或许,我真的是不配开工作室吧。

未完待续


书接上回

我的自我调节

自我成就感

假肢技师虽然不能够和真正的外科医生相比,他们真的能够救死扶伤,他们面对的是死亡,而我们则只需要面对困难。在从业这些年中,我没有遇到过真正意义上的困难,有的只是动一些小心思,转换一下思路,就能够很好的解决的问题。

这并不妨碍我觉得我的职业是个很有成就感的职业。当一位需要拄着双拐或者是坐着轮椅的患者来到你的面前,忧心忡忡,言语谈吐都透露着焦虑,到穿上假肢后抑制不住的说出“了不得”的时候。我真的是心里乐开了花,我可以和患者一起哈哈笑起来。悬在我心里的一颗石头,总算落地了。

我始终记得一个小患者在装配好假肢后,在装配接近尾声时,他老爸请我们吃饭,小家伙端着酒杯跑到我的面前,跟我说了一句“谢谢孙叔叔”。我心都化了。

你们体会不到那种,接来一个患者被传染的很焦虑,然后站起来走起来后一起跟着嘻嘻哈哈,我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一样。来一个,重复一次,来一个重复一次,如此往复。然后一次次的从焦虑变的治愈。

就好像,不是我治愈了患者,而像是患者治愈了我。

充分的休息

每完成一个循环,接待完一个患者,我会感觉从身到心的累。明明没有什么累活儿给我干,但却就是累的不想起来,也不想说话,只想一觉睡着自然醒。

患者送走了,我去接娃放学,一路上,我不想听到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我也不想听到亲人在身边聊天。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开车,回家,往屋里一躺,晚饭可以不吃。当然,如果有啤酒,可以喝两瓶再匆匆回到卧室。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所有的家人不会来打扰我,我要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要几点睡就几点睡。

三天过后,我似乎能缓和不少,慢慢的从上一个装配循环中走出来,然后也再有精力去接待下一位患者。

心理辅导

我最好的心理辅导老师是我的老婆,每当我心里有困扰或者苦恼的事情时,我会向她倾诉,而她也会认真的听然后再认真的帮我开导,其实开导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能够为了让我变的振作起来而付出。

有几次,我是真的迷茫了,我不知道我该走向何处,我的初心告诉我我应该帮助更多的人,让更多的贫穷的残疾人穿上舒适且价格低廉的假肢,让更多的人回归生活。而现实情况是,我一年能够接待的患者屈指可数,个人精力有限,而优秀的技师又难觅,但凡我接待的客单价低一些,我恐怕就要入不敷出了。

一边是梦想,一边是生活。

我爱人如此问我”你赚过不该赚的钱吗?“ 我答没有。 她问”你有做过收了钱没把事做好的事吗?“ 我答那我没有,我丢不起那人。 她问“你对的起自己的良心吗” 我答我对的起。 她笑了笑,那不就得了?你先把小家顾好了,等你有了钱,你要去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的精神内耗减轻了许多。

与患者的界限

我这个人呢,是善于在关系建立初期保持界限,一旦关系建立之后,就很难再拒绝别人。属于典型的低情商的类型的。

我可以和患者好到称兄道弟,有时候患者过来的时候也是大包小包的带东西,我也来者不拒,走的时候,我也会奉上我的礼品。

这么一来一往的,慢慢也就熟络起来,彼此之间讲话也就不那么多介意,这样的相处模式,我反而更放松一些。

写在最后

我就是个小小的假肢技师,我不是圣人,也食五谷杂粮。但我想做一个不那么庸俗,不那么势力,也略微显的不太一样的假肢技师。 此文写给我自己,多年后的自己,和自己共勉之。